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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无人诉说。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诉说：亡者无言。他们缄口无言，而在这无言之中却潜藏着某种东西，可称之为对永生的感伤。文学之为文学，只在某些人的身上得到体现，他们既不能肯定精神的延续，也不确信自己的作品能否留存；他们一方面坚信死亡不能带走一切，另一方面又有着挥之不去的疑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谎言、一个美丽的虚构，其幻象掩盖了消解的现实？文学不能允诺我们一条通往彼世的道路，更无法从那里为我们追回所爱的人；然而，文学是我们对于生命的永存和文学所激发的并不确定的希望最完满的体现。我们生命中的“过去”究竟是什么呢？过去已死，无迹可寻，无论回忆还是行动都无法使其重生。在文学作品里，追溯过往的道路既不指向死亡之物，也不通向鲜活的生命。正如福克纳所说，文学作品中，“过去并未消失，过去甚至未曾过去”。为什么？因为文学作品所涉及的过去，是虚构之物的过去；一些真正的人物将我们与这些虚构的事物建立了联系，他们是现实中人，是作者或曾经是作者。只是，现世的人终将逝去，虚构之物却不受制于死亡；一场交换便达成了——虚构（虚拟地）沉没于时间深处，而作者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永生。两者向彼此出借了对方所不具之物——虚构贡献了不朽性，话语交出了完结性。阅读体验便随之而来，总是让人一边感动、遗憾，一边喜悦、庆幸。现实的死亡与虚构的不朽同时纠结在一起，很快，死亡与不朽便习惯于共存，不断趋合：这一变化进程始终在进行，始终未完结，始终给人以希望，给人以不可能性。“过去”不曾过去，“过去”亦非现在。文学作品便构建了生命存在的第三种秩序——经由文字所达到的物之永恒。这样，作品中的“过去”，并未成为过去，某种意义上说，在文学里，“过去”处于我们的前方，它正是我们的将来。文之功用,文学之功用乃是引领我们进入另一种时间概念。“过去”不再是死亡的领地，而是一个隐秘的王国，借用灵魂的双眼才可以看到，无形由此化作有形。过去虽已消失,但通过文学,却拥有比我们经历的现在更稳固的根基，除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实在感受，如爱情的体验、强烈的冲动、身体的欢愉，或骄阳的炽烈、树下的潺潺水声……在现实生活里，“现在”让人无法捕捉，它无力抵抗那不断把我们向前抛掷的运动，自己却滑进了身后的漩涡，顿入虚无，走向毁灭。对时间的感受折磨着我们被这种角力所压迫的灵魂。相反，无论考不考虑作品中所用的时态，文学的时间恰是那永恒的、重复着的、不死的“现在”。“现在”对我们而言是显之象。然而通过文学体验，改变的是“显象”本身的含义。在现实存在的世界里，显象不仅仅具有不可解释、难以预言、新的美的外在表现，它同时也在慢慢消隐：由于自身的一些特质，未来之面貌也是消解之面貌。未来尚未生，乃非在；未来产生于“现在”的消解，而现在渐行渐远，成为永远的过去。这不是对一个尚未显形的世界的揭示，而是对“过去”的隐秘追随，是“现在”在消失并成为“过去”之前的蜕变方式。未来，我们所称的未来，也无外乎是一场极具规律的演变，这种演变让时间已然显露的一部分面貌逃过了我们的眼睛。而文学颠覆了这种秩序。对于文学而言，显象乃未来之命，所有新事物实际上早已事先存在，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之讲述。文学不像现实生活，不能让我体验任何彻底的新。文学所带来的快乐总是经过了中和，交织着遗憾。然而，文学还可以给我提供另一种快乐——未来是对过去的承诺，是一种复活的可能。只有在文学里，“过去”才能真正拥有未来。在当下的生活中，在现世的经验里，我们依循着一个模糊而狭隘的标准权衡得失。事物的消亡要么被视作新陈代谢的必要代价，要么被当成一种不可承受的痛苦和失却。文学蜕变的所有功能就在这期间完成。文学将虚构的、被视为过去的事物作为对象，由此给我们所处的现在投上了一束救星般的光芒。时间扮演着神秘而痛苦的拯救者，承载着文学表现的永恒性，即文学作品中虚拟的“现在”。这未完成时既是死亡之时也是复活之时，是让有限的生命摆脱时限的时间，是使已不再的事物永久存留的时间。就这样，在文学中，一条通道穿越了门槛，将毁灭性的时间通往拯救性的时间。
文学说一些事物消逝了，同时又矛盾地说，消亡的事物在继续永恒地存在着。在文学的光辉之下去看，“现在”具有了一层谁也未曾想象的色彩——一种伟大的蜕变的色彩。从此，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抉择到底应该渴望变化还是憧憬未来，抑或去憎恶那些将会吞没“过去”的新事物。至此我们能够接受：“现在”必须自我驱逐，让位于新的出现，因为一切本不会消失。文学永久不断地再造出喜悦与痛苦，两者交织纠结，并始终伴随着这条伟大的形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