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小说
中描写了密西西比河上的重重危险。马克·吐温并没有把他
笔下的大自然过分浪漫化,密西西比河上的自然环境使哈克
和吉姆的航行险象环生。在下着暴雨的夜晚,过往的汽船一
不小心就会被河边的暗礁撞翻沉没;一次,吉姆的脚被河里
的蛇咬伤,躺了四天四夜才消肿;哈克和吉姆乘坐的木筏时
常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或者毁坏,整个漂流途中,他们必须时
刻准备着与自然作斗争。密西西比河河上也同样发生欺诈和
看不见的危险,华生小姐悬赏捉拿逃跑的吉姆,很多人为了
得到赏金而对吉姆穷追不舍,而且这种追捕,不仅仅是岸上
的追捕,而是延伸到了密西西比河上,几乎在整个漂流途
中,被追捕的阴影都笼罩着吉姆。此外,凶险的事情也经常
发生在河上: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木房子里头赫然出现被枪杀
者的尸体;沉船司各特号上一伙强盗互相倾轧,竟然有人策
划杀人灭口的惨剧;南方两个豪门世族间几代的积怨并没有
因为密西西比河河水的冲刷而消散;南方小村庄中的懒散、
肮脏习气也并没有因为有密西西比河的滋润而改变:更为可
气可笑的是,“国王”和“公爵”这两个在“陆地文明”中
如鱼得水的骗子,在密西西比河上并没有收敛,而是一次再
次地施展他们低级庸俗的行骗伎俩。这一切说明,现代
“文明”正在肆虐侵入密西西比河,正在疯狂地玷污这条伟
大的母亲河,正如有论者所说的:“密西西比河本身并非罪
恶,但是它流经的地区却是作为残酷而偏见的城堡出现
的。”[5]密西西比河流经之处也已经不是净土,因此,若想
寄希望于在这条河上找到自由,是不可能的。
二是哈克和吉姆在密西西比河上并没有找到他们向往的
“卡罗镇”。卡罗镇据说是可以使黑人奴隶获得自由的地方
哈克和言姆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的主要目的就是找到这个卡
罗镇,但是他们最后没有找到。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也即第
七章至第十五章中,哈克和吉姆的漂流与冒险都是很有趣
的,他们在河上没有遇到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偶然出现危
险,也是有惊无险。此时,他们心中怀有一个愉快美好的愿
望,并且充满乐观和自信。但是从大雾中错过了“卡罗”
的第十六章起,小说的基调由欢快浪漫转为灰暗沉重,哈克
和吉姆迷惘了,他们不知道“自由”究竟在何处,也不知
道密西西比河究竟会把他们带往何处。这就给密西西比河这
个意象增添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面纱。
哈克和吉姆在密西西比河上乘坐木筏寻找自由,这有些
类似《圣经》中的大洪水和挪亚方舟的故事,但是密西西
比河的“水”跟《圣经》中的“洪水”在象征意义上有着
本质的区别。密西西比河的水虽然流淌不息,但它是安静平
和的,始终是处在“河”的状态中,它充其量只能帮助哈
克和吉姆暂时离开岸上的“陆地文明”,暂时免受压抑、奴
役和迫害,而不能像挪亚方舟故事里的大洪水一样,淹没整
个“岸”上的丑恶世界,然后重新建立一个只有真善美的
世界,使人类获得自由与新生。于是,《哈克贝利·费恩历
险记》的前半部分中构想的现代版的挪亚方舟故事,只能
成为现代人虚幻遥远的梦。“在现代社会,人类想寻找外部
力量的帮助整饬现实社会秩序,实现‘再创世界’的观念,
用挪亚方舟的模式是行不通的。”[5]正因如此,哈克和吉姆
想在密西西比河上找到真正的自由,也是行不通的。在现代
“文明”的弥天大雾中,《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那个
传说能给人自由的“卡罗”,就好比后来法国荒诞派戏剧家
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的“戈多”一样,只是心造的
幻影。
其次,作者马克·吐温的思想也决定了密西西比河象征
虚无的“自由”这一层寓意。马克·吐温的思想和创作是
充满矛盾的,一方面,他是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幽默作家,
他的幽默甚至成为19世纪美国文学显示出特有的民族性格
和民族气派的一个标志,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悲观
主义和虚无主义者,而且越到晚年他的这些意识越加浓厚。
马克·吐温的一生是努力奋斗的一生,也是充满不幸的一
生,尤其是他人生后期所遭遇的不幸几乎使他心力交瘁。他
的出版公司于1884年倒闭;随后不久,他又由于投资打印
机项目失败而负债累累;到1898年,他终于还清了所欠的
债务,但是接下来他又遭受了一连串比金钱损失更难以承受
的沉重打击———他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首先是他的女儿
苏珊去世,接着又是他的妻子去世,然后是他的另一个女儿
卡拉若和她的丈夫远走欧洲,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女儿简了,
但是,简后来也突发心脏病离他而去。事业上的失败、家庭
的不幸以及疾病的困扰,使马克·吐温的后期特别是晚年生
活蒙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于是他产生了人生如梦的虚无主
义思想。他在小说《神秘的陌生人》中甚至呼喊:“一切都
不存在,都只是梦而已,上帝一人类一世界一太阳、月亮、
无数的星星,都只不过是梦幻的东西罢了。都是根本不存在
的。空荡荡的宇宙中空无一物。”
马克·吐温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必然渗透到他的作品
中。《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恰好是马克·吐温经营的出
版公司倒闭的那一年写成,这部小说因此也成为他的人生命
运和创作风格发生重大转折的标志,而小说中的密西西比河
意象也不仅仅是浪漫的喜剧元素了,它同时也显现出了悲剧
性的色彩。当这本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马克·吐温感到了
艰难,写不下去了。于是,他放下笔,在密西西比河上乘船
顺流而下,作了一次实地旅行。当他用理性的眼光再审视这
条河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条河并不像他的记忆和想象中的
那么神圣那么纯洁,并不是他理想中的自由之地。于是,在
小说后半部的写作中,他抛弃了对现实的幻想,而是对社会
现实和现代“文明”发出了批评和抗议,《哈克贝利·费恩
历险记》因此也由轻松浪漫的喜剧转化为越来越沉重的悲
剧,密西西比河最终无法将哈克和吉姆带到自由的乐土,而
只是向他们暗示出自由的飘渺与虚无。
总之,《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部小说的主题是复
杂的,它读起来像一个喜剧故事,却又被安排了一个悲剧性
的结尾,透过其喜剧的外衣,渐渐显露给读者的却是一个悲
剧性的庐山真面。哈克和吉姆因为不堪忍受“岸上文明”、
“陆地文明”的压迫而逃到密西西比河上,他们渴望在“河
上文明”中找到心目中向往的“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是
可望而不可及的。这就好比中国古代《桃花源记》中的故
事。密西西比河就是马克·吐温笔下的“桃花源”:它给人
以自由的希望,但最终不能真正找到自由。这看起来是一个
矛盾,其实却是一个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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